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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12/23 15: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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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创业者戚有仓与未婚妻就是否要孩子产生剧烈分歧;夜场老板老屠想金盆洗手,携亲远走他国,情人和养女却十分犹豫;顺风车司机陈霍遇上了心仪姑娘,陈霍愿意帮她做事,她却正准备移民;女博士有关幸福的毕业论文遭导师靳凯元否定,她却发现导师的婚姻并不幸福:大数据时代下,四组看似无关的人物,逐渐交织在一起,各自平行的时空隐现着某个交点。以上是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与章明导演联合制作的院线电影《热汤》的剧情,电影将于近期全国公映。年11月13日,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举办了《热汤》的学术放映及研讨会。邀请学界与业界二十五位专家,包含电影学、计算机学、文学、政治学等多学科学者,共同探讨这部电影。本文摘录部分发言。

章明导演为此次研讨会录制视频顾红亮(华东师范大学副校长、哲学系教授):

顾红亮年12月,传播学院正式启动电影《热汤》项目的前期筹备。由吕新雨院长领衔,吴明副教授具体执行,在蔡菁、谢孟颐等专业教师的支持参与下,先后选拔了十九名本科生与硕士生进入剧组,参与制片、编剧、摄影、美术等工作;四名优秀毕业生参与剧本策划、外景预拍、英文字幕翻译等工作。年10月,《热汤》获得国家电影局公映许可证,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以“联合摄制”署名。这是国内综合性大学首次以院系为创作实体单位,进行电影艺术实践的一次成功尝试。该项目在剧本创作阶段,获得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电影项目创投单元”最高奖项“最佳创意项目”奖,并获得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促进上海电影发展专项资金”的剧本资助,成片入围第三十六届华沙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今天是这部电影在世界各地电影节巡回展映后,首次回到它的诞生地——华东师范大学。为此,传播学院在公映前举行一场学术放映研讨会,讨论这个不同寻常的“学院派电影事件”。我很高兴参加这个研讨会,也祝贺电影完成和上映!吕新雨(《热汤》总监制、制片人、编剧,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院长、教授):

最初知道章明导演是在南京影展上,看到他的电影《新娘》,非常喜欢,由此对章导的作品有了比较好的印象。后来我们为他办了一个电影作品展,把他此前的重要电影都放映了一遍。包括早期三部曲的胶片版,还有很少人看过的《新娘》和《十爱》。最初与章明导演的合作,主要是基于对他此前电影美学的认同,所以聘请他来做过一段时间的兼职教授,想让他来给广电学生开课。但章导对上课不太有兴趣,他提议带我们的学生拍一部电影。首先面临的难题就是找投资。我就发动老师们帮忙,自己也去找。很多人都曾表示感兴趣,但最后只有蔡菁老师推荐的张总毅然决然地投了我们,也是这部电影所有投资中占比最大的一块。所以我真的特别感谢张先生,他从来没有提出什么特别的要求,就是基于对我们的信任。我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现在想起来也是无知无畏,对这个行业都不了解,居然就要去做一个电影,就这么开始了。在接下来的过程中,我们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像毛尖老师、任仲伦老师。我们申请了上海市文化发展基金会的剧本资助项目,还在上海国际电影节创投单元获得了“最佳创意项目奖”。当时评委对这个剧本最看好的是两个亮点:四条线的结构和大数据人工智能主题。他们觉得很有创意,很有时代感。我也是第一次跑到上海电影节去做展位,跟所有人谈项目投资,真是一个学习成长的过程。吴明老师一直带着同学们在一线,真的非常艰苦,一度累到她有一只耳朵差点失聪。我和吴明从一无所知到现在心有敬畏,学到了很多经验、教训、成功、失败,一路走过来也特别不容易。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还得到了华师大软件工程学院张新宇教授、英特尔公司图像工程师沈小飞等科学专家的指导,也很感谢他们。我当时在剧本上的主要“贡献”是试图增加它的现实感。比如老屠的情人这条线,希望能让人物落地,让社会关系能够进来,所以我就建议酒吧这条线到浙江义乌去拍,通过两人的连线视频把浙江世界工厂的背景带出来。这种成分我本来希望能有更多,现在虽然不太多,但还是基本保留了中国和世界市场的关系。当时刚好赶上特朗普大选,和法国“黄马甲”运动,都跟义乌有关系。特朗普和希拉里竞选,义乌小商品订单的大数据提前锁定了竞选结果,老屠情人的工厂里正在制作的就是销往法国的黄马甲。这些不仅与我们的大数据主题契合,还为这个主题注入了很强的现实感。所以我极力推动章明导演,让这个故事能跟更广大的世界产生联系,在人物命运里体现出来。我最不满意的是之前那个黑社会的版本,太套路化了。所以想用这种现实感来平衡那种套路。还有后面的无人机送货,也是我加进来的,本来准备在夏天拍,所以无人机原本送的是荔枝。后来拖到冬天才拍,就改成了送酒酿圆子。

《热汤》剧照:温泉跟导演的沟通也是九曲十八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拉锯。我对现在的结尾不满意,太妥协了。我们本来是想让大家有更多的想象空间,现在全部落实在最后的时空,那个想象空间没有了。我们关于科幻的思考,最后衰减到难以辨认的程度,非常遗憾。章导选定幸福感这个主题,我也很犹豫,好像是个很陈旧的词。但转念一想,要有人工智能这个时代语境,幸福感就还值得重新讨论,所以后来我也接受了导演对生殖、性问题的处理。因为在人工智能时代,人与机器的不同就在于人是肉身,建立在肉身和人类繁衍基础上的“幸福”问题是需要重新回顾的。而从性和情欲的视角进入,又是章明擅长的,所以觉得用这种方式回应“幸福”的讨论也不错。关于女性生育的问题,一开始也跟章明说你总是让女性很想生孩子,这很违背女权主义的政治正确性。后来想想,如果从女性和肉体的关系来讲,或许也能成立。从肉体角度来说,女性对生殖、对人类的传承这种东西,会更敏感。在人工智能时代,她会更多地直接体会到人类的繁衍问题和情感的重要性。最后如果说要有个大的回归,那幸福的问题终究是人类的归属问题,人类的价值观最后的归属点到底是什么?幸福这个词的内涵,在人工智能时代还能不能涵盖人类价值的终极地位?也是要归结到这一点,影片中那篇博士论文才有做的必要。后来看到导演跟朱文的对话,觉得有点过了,这也是章明导演自身的特点,或者说边界。他的电影往往有情欲主义的视角,这个视角里的部分确实演绎得很精彩。但如果完全从这个视角去演绎的话,这个电影的很多其他东西就没了。我们感兴趣的不只是情欲,而是情欲、肉体与人工智能之间形成的新型关系。因为机器人没有肉体,而肉体的幸福才是人的幸福,所以恰恰是要在人工智能的前提下,才想回到肉体这个层面来探讨幸福问题。可人工智能的部分被抽空以后,这些思考就显现不出来了。

片中教授的形象,我们和章导的分歧一直都很大。他起初根据陈小武性骚扰事件,想设计一个更猥琐的教授,而且特别坚持,说很多男教授和女学生都是这种关系。我说那只是新闻个案,我们身边就没有这样的,而且我们也不希望自己的电影中出现这样的人物。最后拉回来一些,但还是遗留下来女学生和教授的那种微妙关系,反正见仁见智吧。

吴明(《热汤》编剧、行政制片,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

吴明我在这个项目里同时担任编剧和行政制片两个差异很大的职务。制片工作在其他文章中谈过了,这里重点谈剧本创作吧。四线结构的最初灵感来自我们广电毕业生邵涵莉。那时章导带着大家做剧本头脑风暴,邵涵莉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个女孩在QQ上用四个身份跟四个不同的男人聊天,有四个男朋友。导演就说,我们可以用四个演员来扮演同一个女人,让她去跟四个男人发生各种关系。四线结构就是这么来的。作为编剧,我最遗憾的是AI部分。这个电影原本是人工智能的硬科幻设定,但在开拍前的版本中被抽空了。剧本一直在改,大体经历过三个主要版本。第一个是章导最想拍的骗婚版,基于翟欣欣骗婚案的新闻,表现美色与金钱关系,结局是戚有仓杀妻。这一版很快被否定了,主要原因是:太暴力血腥;过于物化女性,好像女性就是唯利是图的拜金主义者;美色与金钱的故事太老套。导演当时大怒,说这是釜底抽薪。但我挺高兴,因为本来就不喜欢这个故事,于是就劝导演换个思路。当时AlphaGo刚出来,我就建议把男女情感关系放在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语境下,去探讨一种新型的情感关系。导演听了觉得不错,于是很快就进入第二个主版本——AI版。这一版的主体基本保留在成片中,临开拍前朱文加入,主要想让他在节奏和戏剧性上做些增强。

编剧署名朱文的署名是“剧本改编”,深圳点映时有观众询问对应的原著小说是哪部。从来就没有原著,也不存在改编,《热汤》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原创剧本。朱文和另外四位都是“编剧”,每位编剧都对剧本进行过不同程度的“修改”,而不是“改编”。至于为什么要这样署名,我也不太清楚,但希望大家不要误解这个剧本的原创属性。朱文主要做了这么几项修改:一是删除了很多冗余的戏份,让情节更紧凑,表达方式更电影化,这是很有必要的。二是加了现在的结尾,让四条线聚集在泳池,明确点出四个女人是同一个人。但之前我们花了大量心思维持双重逻辑,既可以是四个人,也可以是一个人,现在这种暧昧性就消失了,变成一个邂逅的纯爱故事,可以称为邂逅版。另外就是加了一场跟法拉利撞车的戏。由于把硬科幻设定都删除了,整个故事也从科幻片变成了爱情片,这是最令我遗憾的。当然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编剧,电影是导演的艺术。

《热汤》剧照:车但作为学者,我觉得或许可以换个观念来弥补这种遗憾:把最后的成片和我当初想写的AI版叠印在一起,大银幕上呈现的是作为单一作品的《热汤》,而双版叠印呈现的是作为艺术事件的《热汤》。因此,我在这次研讨会上准备做个实验,顺着成片中遗留的蛛丝马迹,创造另一个硬科幻版《热汤》。在成片结尾的那段视频表白中,戚有仓提到小仓最早的版本叫Cherry。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因为戚有仓的人物小传是,美籍华人,斯坦福毕业后,在硅谷开发色情机器人。第一版机器人叫Cherry,就是暗示这层色情意味。后来他想升级做会谈恋爱的机器人,因为人除了性还有情感需求。他起初通过搜集女性在社交网络上发布的信息,做深度学习训练,但效果很差。因为社交网络有伪装成分,而且恋爱涉及大量隐私,女性未必发布。于是,他想要找一个完美的女性样本,通过全面搜集这个女人的数据训练机器。可为什么要舍弃硅谷来中国?因为他在美国做了一段时间后,发现人际交往能力的天花板是中国人,中国女人相当于情感计算领域的“围棋”。女人心,海底针。人工智能如果能读懂林黛玉的心,强人工智能时代才算来临。所以他来到上海,对汤汤也不是一见钟情,而是因发现完美样本而欣喜。汤汤也充满疑点:她年轻漂亮、衣食无忧,高学历,为什么未婚却迫切想要孩子?其实她对生孩子毫无兴趣,真正的目的是想迫使戚有仓奉子成婚,自己移民美国。每条故事线都对应一种移民途径。她本想通过导师拿到推荐信,留学移民。但导师想让她延期,她对做学问也没兴趣。养父开酒吧很富有,有投资移民能力,但财产未必能给她,而且养父曾想把她献给有权势者,也让她心存怨念。司机中介爱慕她,她想通过中介找美国人假结婚,但假结婚有风险,而且也要花很多钱,所以她最希望的就是找个美籍华人真结婚。否则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会把个人资料上传相亲网站?

《热汤》剧照:酒吧可以说,AI版讲的是两个人各有所图、各出奇招,一个靠数据、一个靠情商,人工智能和人类智能暗中斗法,所以要采用明暗双重逻辑的写法。比如下午茶那场戏,戚有仓从沙发里摸出车载挂件,两人交换一下眼神就把它扔了。现在只是告诉观众,车里和家里是同一个女孩,但这本应是个无声的摊牌时刻。戚有仓已从各种数据判断出汤汤出轨,他拿出挂件是说:我知道你出轨了。汤汤示意他扔掉时说:我知道你知道了。虽然都心知肚明,但因为还有互相利用的价值,所以表面平静。他跟汤汤说:我希望你永远做我的完美女人。表面上是爱情赞美,实际是他需要汤汤保持完美样本的状态。AI版里始终有这种表面波澜不惊、私下暗流汹涌的意味,但把科幻内核抽空后就没有了。

《热汤》剧照:机器人戚有仓通过三种途径构建“数字汤汤”。第一种是通过手机和电脑的幽灵漏洞和熔断漏洞,窃取她所有的上网数据。接下来又趁汤汤想受孕,给她戴上手环,明为智能受孕,实则全面获取身体数据:脉搏、心跳、血氧、体温……实时上传服务器。人在恋爱中有各种身体反应,开发恋爱机器人必须获取身体数据。最后做出机器人小仓,明为在家陪伴汤汤,满足她对孩子的渴望,但其实是对汤汤实施全方位的监视与监听。他的眼睛是扫描仪,耳朵是窃听器,全面搜集汤汤的外在行为数据。同时,手环、手机、电脑的数据也都汇总给小仓,它每天跟汤汤交流互动,就是纠错迭代的深度学习过程,最终训练成一个高情商机器人。有个情节是,小仓已经历练得很成熟了,他早就判断出汤汤写论文遭遇瓶颈,而且知道哪篇文献对她有用,但它一直按兵不动,等待时机。有一天它听到汤汤跟戚有仓说,最近论文写得不顺,导师要让我延期了。听到抱怨后,小仓立即告诉戚有仓,现在可以把这篇文献作为礼物送给汤汤,但不要过于显眼,把它打包在一系列文献中,排在第二或第三的位置,这样她一定很感动,而且不会怀疑你在监控她。戚有仓接受建议,果然汤汤很感动,觉得这个男人特别懂她,他平时的木讷和冷漠仿佛印证了爱的深沉。而戚有仓看到汤汤的反应也很高兴,他说:你开心,真是太好了。依旧是双重逻辑,表面是男女谈恋爱对话,但实际上汤汤开心证明小仓判断对了,情感机器人研制成功,所以“你开心”才是“太好了”。最后的结局保留了骗婚版设置,但没确定是谁杀了汤汤,只让观众看到:餐桌上放着半碗汤,砧板上散落着女人的长发、带着手环的手腕、眼珠、心脏,窗户开着,屋里没有人。小仓扫描智能门锁,打开房门,走进大千世界去搜集更多数据。

《热汤》先导海报以上是AI版的基本情节,背后的问题就是“情感计算”,也是这次研讨会的中心议题。我当初带学生拍摄先导海报时,就想表达这个意图。男女主角戴着VR眼镜,女主角像个机器人,却是人性与情商的代表,机器人外表暗示她被数据化之后的存在形态。男主角外表是人类模样,但他恰恰是人类理性的极致代表,是数字思维的肉身化。这种交错设置想打破以往“人-机”二元对立模式。它不再是说人类具有人性,机器具有机器性;而是说面对一个智能体,我们将越来越无法区分它是人类还是机器,也无需区分,因为人性可以被数据化表达,人性也并不等于感性,机器性同样是人性的一部分。先导海报也是从这个角度对伯格曼的《婚姻生活》做出智能版的延伸和致敬。

《婚姻生活》海报在AI版里,多线结构和特效,都围绕情感计算的主题设想过。公寓是主线,另外三条线从客观视点揭示汤汤实际在做什么,用来印证小仓的各种判断。到了后半段,另外三条线逐渐汇聚到主线中。如果投资更大,就用特效呈现一个修拉点彩式的“数字汤汤”,用这个数字人代替四个女演员,完成从人类视点到数据视点的转换。如果投资有限,那就不用特效,让饰演汤汤的女演员代替另外三个人,在服化道上贴近“机械姬”,配合零度表演,暗示这是小仓视点中的“数字肖像”。这就让四线结构呼应情感计算:在传统的人类视角下,女性可以用“情商”伎俩,在不同人面前呈现不同的表演性人格;但在大数据视点下,这些演技都没有意义,因为一切身体反应和行为表征都被抹平为数据化表达,它不再是原先基于常识和感性的理解方式,而是基于概率论和统计学的阐释逻辑。

《热汤》剧照:公寓我写AI版的时候,扎实的落地感做得不太够。所以,吕老师对现实感的贡献非常重要。比如无人机送荔枝的想法就很灵,一下让我想起杨贵妃的典故,“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正是古今快递业务在不同技术条件下的变更。这就是有落地感的科幻,我称之为“科技现实主义”美学。《她》就是生活感很强的科幻电影,《星际穿越》讲虫洞、五维时空,也都是基于已有的科学理论。我写的时候也力争让所有出现的技术和设备都是已经存在或至少是基于现有理论的。因为我知道比“幻”更不可思议的是,今天的科技已经能达到何种惊人的程度。如果能把顶尖实验室里的成品和科学论文里的前沿理论模型拍出来,根本不需要创造“幻象”。我们不用等到未来,此刻的现实已足够新奇生猛。任仲伦(上海电影家协会主席、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兼职教授):

任仲伦听吕院长讲完,特别有感受,我们就是这样子折腾,每一部影片都是折腾过来的。电影人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过的是一个农夫的生活,而不是工人的生活。工人是八点半上班,十点半把机器关了,很少再去想车间发生什么事情。农民不是这样,农民就算离开田地,回到家里吃着饭,刮风了,下雨了,都会牵挂田里发生的事情。所以拍电影这件事的确是很难做的。我跟《哈利波特》的制片人有过一段交流,他当时有七部影片,每部影片票房都达到了三点五亿。我说你无疑是全球最优秀的制片人之一,你的体会是什么?他说,每一部影片的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毁掉这部电影。我说对的,这就是生产最大的问题,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毁掉电影。所以今天这部电影能够走过来,变成一个成品,马上要在市场上放映,我觉得这就很了不起。刚刚虽然讲了几个幕后版本,但毕竟我们最后在影院里看到的就只是一部电影,说得再多,电影还是只有银幕上的那一个。当然那些想法、追求和解释,都可以理解。但仅就现在的成片看来,我觉得故事的完整性、创新性也都是有的。而且应该说,章明导演在叙述和对影像的把握上,也是基本完成的。我的第一感觉是,叙事逻辑很新颖,所以我在努力思考它是个什么样的结构。感觉好像是一个人在扮演四个侧面,又好像四个人在合成一个人不同的性格特点。这个叙事结构难度很高,因为每个人的情节逻辑都要有巧妙的缝合。如果哪一针没缝好,它会漏,漏了的话,可信性和合理性就会受到质疑。另外,这部片子更打动我的是它的节奏,那么缓慢。有些在我看来应该是冲突点、惊涛拍岸的地方它也是那么缓慢,几个演员的台词也是那么缓慢。或许可以把它解释成一种审美、一种生活态度。在那么混乱的价值观和事件的冲撞中,这些人已经变得淡定、宁静。我们这么多年经历了太多社会的矛盾、冲突、价值观的碰撞,到了这一代的中国人,就具有了这样一种审美态度、生活态度。

朱枫(上海电影评论学会会长、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兼职教授):

朱枫当初吴明跟我提起这个电影的时候,说传播学院和章明教授达成共识,要一起拍电影,问我觉得怎么样?我当时就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不可能。从我的专业来判断,这是一个不可为的事情。当然学院和业界联合创作、联合拍电影,还是有可能的,但要是说拍一个院线级别的专业电影,这是不可能的。我说要不就是章明在忽悠你们,要不就是你们把章明给忽悠了。我当时还给吴明泼冷水。她说她既要做编剧,还要当制片。我跟章明很熟,他是我北京电影学院的学长,我们一块儿好几年。我知道他是一个艺术上要求非常严格,甚至苛刻的导演,绝对不好相处。我就劝吴明千万别去当制片,有多远躲多远,不然最后会被折磨致死,很可能合作完,连一般交情都没有了,成为仇敌了。但是不管怎样曲折,今天能完成这么一部影片,我觉得是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拍一部大银幕电影对一个学校来说,哪怕是上海戏剧学院、上海电影学院这种专业起步比较早的学校,都是多少年来的梦想,难以实现。我们华师大传播学院的硬件、软件都没那么好,在专业方面起步也比较晚,但是却干成了这么一桩事情,真是够牛的!我也一直在看四个小故事怎样发生勾连,它的连接点在哪儿。我们做电影的都知道,一部电影如果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话,总可以找到它连接的空间和时间在哪里。当然可以写四个完全不相干的故事,也不交代他们的连接,有这样的电影。但一般来说,亮点通常是在连接点上。到最后那场戏,因为片名是“热汤”,我就想肯定会在游泳池这锅汤里,把几个不同的饺子都下进去,但是人物并没有都出现。直到女演员一猛子扎下去,我突然想到她冒出来肯定是另一个人。果然如此,我就觉得很开心,虽然这么晚才猜到。按理说我们吃专业饭的应该马上就想到,肯定要比别人快一些,说明这些表现手段还是很有意思的。

《热汤》剧照但至于科幻片,我倒觉得这是个非常现实主义的电影。它有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在里面,但它通过描写不同族群、不同阶级、不同空间、不同层次的各种人物,来呈现我们现实生活中的痛点和幸福点。什么叫现实主义?艺术的真实首先应该是感觉的真实,而不是物理的真实。如果完全没有经过提炼,机械的物理真实是不能感染人的,只有提升为感觉的真实,才是艺术的真实。为什么我不认为这是一部未来主义的科幻电影?它的科技成分有,但只是表示人物的一种生活状态、生活的辅助。机器人、互联网、物流,现在都已经实现了,只是没在生活中普及而已,这部电影只是把未来的数字化生活提前了。拍电影有个常见方式叫“闪回”,就是回忆以前的事情,其实还有一种手段叫“闪前”,就是把未来时空前置。这个电影就体现了闪前的特点,不常用,但很有意思。聂欣如(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教授):

聂欣如我的整体观感是:进不去。章导在视频中说,这个片子并不打算让观众移情,或者是让观众投入进去。我对此非常惊讶,因为他在片中大量使用特写。特写是什么?用神经科学术语来说就是镜像神经元。就是说当一张脸出现在你眼前的时候,这个人的情感会直接打到你,不用思考任何东西。电影里面如果大量使用近景、特写,往往就是要从情感方面直接打击观众。章明以前的片子全景用的比较多,特写比较少,但这次用了大量特写,可他又说不让观众的情感进入。这就好像开了一扇门,又在门后装了一块玻璃,根本进不去。我看这个电影的时候就是,特写、特写、特写,但每一个人我都进不去,始终游离在外。当然游离在外如果能让我思考也行,可又没有足够的信息给我,我只是在一些很独立的情节中间转来转去,无法进行思考。这种观感可能也与这个片子似乎没怎么做美术有关。这部电影的叙事结构是非常风格化的,有很强的设计感,那么正常来讲,它的影像就应该与之匹配,具有相应的风格与设计感,而不能使用自然主义的影像风格。“进不去”的观感就是因为叙事与影像风格不匹配,造成严重的观影不适。这不是来自美学构思上的疏离感,而是与一般的欣赏习惯有所悖逆。大量使用特写本应该制造共情,但自然主义场景又导致这种共情无法产生。章明以前拍了很多偏纪录风格的电影,那时候不做太多美术置景没问题,因为叙事本身也是非类型化的。但现在如果想转型做类型电影、商业片,就不能再沿用这种纪录式的美术观念。安东尼奥尼的《红色沙漠》,外景看上去很像现实生活,但其实全是精心安排的。他把整整一条街的树、房子都刷成灰色,配合画面整体的灰色调,营造冰冷疏离的氛围,然后再让想要突出的一点绿色或粉红色点缀其中,这种影像是非常风格化的,需要大量美术置景工作。我有点担心,这个片子上映后,可能会因此而暴露出风格指向不够清晰的短板。如果我是制片人,看完这个片子,可能要考虑类似的影片是否有可能回收成本。

毛尖(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教授):

毛尖我们刚才听吴明讲了一个不存在的电影。进来的时候看到材料上写着科幻电影,我还有点吃惊的,想说这片子哪里科幻了?刚刚听她这么一说,倒还是科幻的,而且我们竟然坐在这里听了一个不存在的电影,这个事情本身是很科幻的。我还是想支持一下吴明,我觉得这个AI版要比现在拍出来的版本好,你可以再做一版,就把刚才讲的那一版拍出来。这样才会有一个科幻电影的意思,否则现在这个你要是按科幻电影来做广告,会被观众骂出墙。四个女孩的结构很漂亮,邵涵莉的创意非常好,如果你们当时就拍成大数据下的四个女孩,这个电影中的很多缺点就可以被避免。大数据下的姑娘,我们就会用大数据语法来看待这些女性,同时,女性的流动性,身体的流动性也更不言自明。现在四组关系中,李梦和左溢这一对演得好一点,其他的关系都不准确,尤其是教授和女学生的关系,怎么可能这样猥琐?我在大学待了半辈子,这种干不干湿不湿的师生关系,实在破防。而如果这是大数据下的关系,这种不准确就可以部分地由数据承担,因为数据可以从情境中单挑出来,而几个女孩机器人式的表演,也可以用来隐喻大数据。但她们现在不是机器人,或者说不是大数据下的人,观众就有资格对她们提要求,要求她们有演技,要求每一对都有准确的情境关系,这就显出她们的问题来了。

这部电影是个非常有价值的个案,在发生学的意义上,能进入影史。甚至还能刺激我们去想,还需要“学院派”“作者电影”这些概念吗?如果继续学院派,是不是也该有些改变?疫情后,我们一直在鼓励小制作、学院制作,但现在的学院制作怎么那么中年感?吴明你怎么打不过章明啊?章老师不是你们找来的吗?你不是制片吗?在艺术电影的界面里,我们一直在说要尊重作者,可作者也会老啊。当然我不是说要踢开作者,但目前的状态有点让人觉得,作者电影原来题中之义的“先锋”和“锋利”,现在在很多所谓的作者电影里,看不太到了。所以,学院派不要把自己弄得德高望重再出来装神弄鬼吧。学院派要去实验最年轻的东西,比如AI。你看现在的几个桥段多老旧,一会生育一会出国一会幸福,这个邂逅故事还有什么新意。既然是小制作,小制作就应该去对抗邂逅这样的甜宠商演故事。吴明就应该把AI做出来。如果把AI做出来,这些生育、幸福话题也就能被数据刷新。遗憾大数据概念没有成为这个统领性框架。AI完全可以用一种特别牛逼的方式打败片中女人的单体情感体验和所谓的幸福感觉。所以说学院派应该更疯一点,更年轻一点,更加豁出去一点,反正也就小制作。商业大制作不敢豁,你们有什么好失去的。如此,这个电影不用靠案例进入电影史,而是靠自己进入影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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